短篇乡村葬俗小说:咱得走老理
文/保明
第一章 老栓头咽气
鲁西南的麦收刚过,日头毒得能晒化砖缝里的蚂蚁。李老栓躺在堂屋明间的灵床上,身下垫着新拆的棉褥子,七件青布寿衣早早就套好了,袖口用红布条扎得紧实——这是他半个月前就盯着闺女红英准备的,说“袖口漏了魂儿会散”。二儿媳妇翠兰正用湿毛巾给他擦手心,指甲盖泛着青紫色,老人突然一哆嗦,浑浊的眼球在眼眶里转了两圈,喉咙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。
“爹,您瞅见啥了?”翠兰手忙脚乱地去扶枕头。李老栓的手指突然蜷成鹰爪,抓住她手腕就不松开,眼尾的皱纹剧烈抖动:“那年你爷咽气,我在他枕头底下塞了七枚乾隆通宝,他走时攥着我的手说‘老理儿不能丢’……”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,浑浊的痰液顺着嘴角流到寿衣领子上。
东厢房里,李建国蹲在旧八仙桌前,手机在掌心焐得发烫。屏幕上是镇民政办王主任发来的微信:“老栓叔的事别拖,明天火化车准点到。”他中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缺口——那是十年前给爹打棺材时,斧子砍偏留下的印子。红英抱着一摞黄纸闯进来,孝带在肩头甩得啪啪响:“哥,张瞎子说了,申时三刻前得把爹移到灵床,头朝东脚朝西,可不能过房梁!”
“移啥移?”李建国突然吼起来,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了,“镇里盯着咱村呢,上个月赵老四家土葬,坟都让人平了!”红英的孝带猛地绷直,像根拉紧的弓弦:“赵老四那是没按老理儿来!咱爹一辈子要强,你要真让他烧成灰装盒子里,九泉之下能闭眼?”
正吵着,堂屋传来翠兰的哭喊:“爹!爹您醒醒!”两人冲进去时,李老栓已经挺在床上没了动静,右手还保持着抓人的姿势,寿衣袖口的红布条不知何时崩开了。红英扑上去把老人的手指掰直,往他嘴里塞了枚铜钱——这是“口含钱”,免得阎王爷说他穷酸。翠兰抱着孙子跪在地上烧倒头纸,火苗窜起来照亮老人蜡黄的脸,李建国看见爹的眼皮底下好像还渗着泪。
“去喊张瞎子。”他咬了咬牙,声音比麦秸垛里的夜风还凉。
第二章 报庙风波
月过柳梢头时,李家老宅的狗突然狂吠起来。张瞎子拄着枣木拐杖摸进门,青布衫上沾着夜露,腰间别着的招魂幡哗啦哗啦响:“老栓头走得急啊,魂儿还在房梁上打转呢。”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三炷香,用火柴点燃时,李建国看见他左手小指少了半截——那是十年前给人打棺材时被刨子削掉的。
“按老规矩,长子报庙。”张瞎子把白纸幡塞给李建国,“到土地庙得磕三个响头,先说‘土地爷,俺爹李老栓,生于丁卯年腊月廿三,殁于乙未年五月初九,求您给指条明路’,说完把幡插在庙门口。”红英在旁边抹眼泪:“张叔,俺哥是村支书,这事儿……”“支书咋了?”张瞎子突然提高嗓门,“破四旧的时候都没断了这规矩,难不成现在共产党还能不让人敬土地爷?”
更漏声里,一行人摸黑往村西头走。李建国背着父亲的遗像,孝帽压得低低的,听见身后侄女小芳跟她娘嘀咕:“烧纸扎的都是封建迷信,老师说要文明祭祀。”翠兰赶紧嘘她:“小崽子别乱说话,你爷爷的魂儿跟着呢。”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,张瞎子突然停住,从兜里掏出把五谷撒在树根下:“老栓头,路上饿了就吃这个,可别跟着野狗跑。”
土地庙的砖墙褪得发白,门楣上“保一方平安”的匾额斜挂着。李建国刚跪下,手电筒光突然从玉米地窜出来——王主任带着联防队员老周,手里的强光手电扫过众人的孝衣:“李建国,我就知道你要搞小动作!”张瞎子往前一挡,招魂幡差点抽到王主任脸上:“王主任,报庙是老规矩,你要拦着,小心土地爷降罪!”
“降个屁罪!”王主任掏出手机录像,“现在提倡绿色殡葬,你这是搞封建复辟!老周,把幡收了,明天送公墓。”李建国看着父亲遗像上微阖的眼睛,突然觉得那目光像根麦芒扎在心上。红英突然冲过去夺幡,孝带缠在王主任手腕上:“俺爹刚走,你们就不能让人消停会儿?”小芳吓得哇地哭出声,哭声惊飞了庙墙上的猫头鹰。
僵持到后半夜,王主任的手机响了。他接完电话脸色铁青:“县殡改办说可以火化后土葬,但必须进公墓。李建国,你是党员,得带头配合。”张瞎子啐了口唾沫:“公墓?那水泥格子比牛圈还小,老栓头能伸开腿?”李建国没说话,盯着土地庙前的纸幡在夜风里摇晃,像极了父亲生前在田埂上挥的锄头。
第三章 入殓之争
火葬场的车是第二天晌午来的。李建国站在院门口,看着白车停在大槐树下,两个穿蓝制服的人抬着担架往里走,鞋底碾过地上的烧纸灰,发出细碎的响声。红英抱着骨灰盒蹲在棺材旁边,木匣子上刻着“寿终正寝”四个金字,她突然想起爹去年在集上买棺材时,摸着柏木板说“这木料香,能存百年”。
“妹子,让开吧。”李建国伸手去拉她,红英突然抬头,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桑葚:“哥,你摸摸这骨灰盒,冰凉的!爹这辈子最怕冷,冬天都要揣个汤婆子……”她的声音突然哽咽,手指抠进木匣子边缘,“你记不记得,前年腊月爹摔断腿,疼得整宿哼唧,还说‘等我走了,你们别学城里人烧盒子,土埋了才接地气’……”
张瞎子不知何时蹲在墙根,吧嗒吧嗒抽旱烟:“建国啊,老辈儿讲‘入土为安’,你把老栓头烧成灰,跟把庄稼秸秆扔进灶坑有啥区别?”李建国猛地转身,看见爹的棺材停在明间,棺盖半开着,里头铺着绣着莲花的棉褥——那是红英连夜赶制的,针脚歪歪扭扭,像爹生前犁地的垄沟。
火葬场的人开始催了。李建国突然蹲下来,对着棺材磕了个头:“爹,儿子对不住你。”他站起来时,看见红英正把爹的旧棉袄塞进骨灰盒,絮絮叨叨地说:“爹,带着您的棉袄,到那边冷了就穿……”张瞎子突然咳了声,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:“这里面是老栓头的指甲和头发,入殓时得放在枕头底下,魂儿才找得到身子。”
棺材盖上的铜环叮当响。李建国亲手钉下第一颗棺材钉,锤子砸在铁钉上,震得虎口发麻。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帮爹打棺材,爹说“钉钉要喊‘爹,躲钉!’,不然魂儿会被钉住”,可现在他张了张嘴,终究没喊出声。红英却在旁边哭着喊:“爹,躲钉啊!”声音像把钝刀,在暑热里划出一道血口子。
钉完最后一颗钉子,张瞎子开始给孝子们分发孝衣。李建国摸着粗麻布上的线头,听见张瞎子小声说:“明晚送盘缠,得扎辆纸马车,老栓头这辈子没坐过汽车,马车稳当。”他刚要开口,王主任的电话又响了:“李建国,公墓那边准备好了,明天出殡必须走新路,不能经过老坟地。”
第四章 出殡闹剧
出殡那天赶上阴天,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。张瞎子天不亮就来了,指挥着几个老汉在院角扎纸马,马脖子上还系着红缨穗——这是李老栓生前赶集时眼馋过的。红英蹲在旁边糊纸人,给“金童玉女”穿蓝布衫,突然发现纸人的鞋底画着北斗七星:“张叔,这是啥讲究?”“老理儿,脚踩七星,魂儿不迷路。”张瞎子头也不抬,手里的浆糊刷子在纸面上抹出歪歪扭扭的线。
晌午开祭,二十四拜礼开始。李建国跪在蒲团上,听张瞎子喊:“一拜,稽首!”他刚要磕头,旁边的侄子小亮突然栽了个跟头——这孩子在城里长大,根本不会行古礼。张瞎子气得直拍大腿:“你们这些小崽子,老礼儿都忘光了!当年老栓头行他爹的祭礼,二十四拜跟行云流水似的……”红英在女眷堆里抹泪,看见小芳跟着奶奶学哭丧,肩膀一抽一抽的,却半天挤不出眼泪。
正乱着,王主任带着辆面包车开进胡同,车身上“移风易俗”的红标语格外刺眼。“李建国,我再提醒你一次,送葬队伍不能超过三十人,不能沿路撒纸钱!”他叉着腰站在棺材前,胸前的党徽闪得人眼晕。张瞎子拄着幡走过去,寿衣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纸灰:“王主任,你爷爷走的时候,你咋没这么多讲究?”
出村时,送盘缠的队伍突然停住。张瞎子指着村口的老槐树:“按老理儿,得在这儿烧纸马。”王主任冲上来要抢纸扎,红英突然把纸马举过头顶:“烧了纸马,俺爹才能骑着去阴间!你要敢抢,俺们就去县里上访!”围观的村民开始起哄,几个老汉跟着喊:“老理儿不能丢!”李建国看着爹的棺材,突然发现棺材底沾着片麦秸——那是昨夜里他偷偷从老坟地扒的土,垫在棺材底下,算圆了爹“脚踩故土”的心愿。
纸马烧起来时,火苗窜得老高,纸糊的车轮在火里噼啪作响。李建国突然想起爹生前说过,他爷爷的纸马烧完, 梦里能看出马蹄印,那是魂儿骑马走了。他盯着跳动的火焰,恍惚看见父亲拄着拐杖,牵着马往火光深处走,寿衣的下摆被风扬起,像片秋天的枯叶。
第五章 麦田里的魂
五七祭那天,公墓里飘着细雨。李建国手里的纸扎金山刚点着,张瞎子突然指着墓碑说:“你看这碑,刻着‘李老栓之墓’,连个‘讳’字都没有,老理儿里晚辈要避名讳!”红英蹲在旁边摆供品,听见这话鼻子一酸——她给爹刻碑时,专门让石匠加了“讳德林”,可王主任说“公墓统一格式”,生生给凿掉了。
“张叔,现在都啥年代了。”小亮在旁边玩手机,屏幕蓝光映在孝帽上,“我奶说,您给人看风水收的钱,比低保还多。”张瞎子猛地转身,拐杖差点敲到墓碑:“小兔崽子,老理儿是钱能买的?当年你爷爷……”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,佝偻的背像张绷紧的弓。
李建国看着公墓里整齐排列的墓碑,突然想起爹的坟——在村东头老林里,虽然骨灰盒埋进了公墓,但他偷偷把爹的指甲和头发埋在了老坟地,堆了个小土包。昨天夜里去看,土包上竟冒出了麦苗,嫩生生的芽儿顶着露珠,像爹当年种下的第一茬麦子。
“哥,去看看爹的麦子吧。”红英突然说,手里攥着个布包,“我留了把骨灰,想撒在他的麦田里。”两人踩着湿泥往老林走,布谷鸟在远处叫,麦田里的雾气裹着泥土味,钻进孝衣的领口。红英蹲下来,把骨灰撒在麦根下,眼泪滴在泥土里,很快渗成个小坑:“爹,您看,这是您种了一辈子的地,麦子熟了会打场,秸秆能烧火,比公墓的水泥地暖和……”
李建国突然蹲下,抓起把泥土闻了闻,有股淡淡的焦香——那是去年麦收后烧秸秆留下的。他想起爹临终前抓着他的手,指甲盖里还嵌着麦秸屑,突然觉得这把泥土比任何墓碑都实在。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,是邻村的赵老四在犁地,犁铧翻起的黑土,像父亲生前常穿的粗布裤。
“红英,”他拍拍妹妹的肩膀,“等咱老了,就按新老结合的法子来——火化归火化,骨灰就埋在自家地里,立块小碑,刻上咱的名字,还有种过的庄稼。”红英抬头看他,发现哥哥的孝帽上沾着麦秸,像爹当年在田埂打盹时粘的。
雨停了,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,照在新撒的骨灰上,照在刚冒头的麦苗上,照在两个鬓角发白的中年人身上。李建国突然听见爹的声音在耳边响:“咱得走老理。”可这老理儿,终究像麦秸垛里的烟,飘着飘着,就和新翻的泥土味混在了一起。
第六章 新老理儿
葬礼后的第七天,李建国被叫到镇政府。王主任拍着他的肩膀笑:“老栓叔的事儿处理得不错,县里要推广‘火化+公墓’模式,你作为典型得讲讲经验。”他看着桌上的发言稿,“破除封建迷信”“推进殡葬改革”几个大字刺得眼睛疼,突然想起张瞎子说的“老理儿是根,断了根的庄稼长不壮”。
回村的路上,他绕道老坟地。爹的小土包上,麦苗又长高了两指,旁边不知谁插了根柳树枝,竟抽出了新芽。他蹲下来培土,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——张瞎子拄着拐杖,手里攥着本发黄的《葬书》。
“建国啊,”老人蹲下来摸麦苗,“我知道你难。”他翻开书,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坟茔方位图,“当年破四旧,我把这本子藏在棺材底,才保住。现在政策要变,老理儿也得跟着变……”他抬头看着远处的公墓,“要不,咱在公墓旁边划块地,让愿意留骨灰的人种庄稼,碑就立在田头,也算脚踩黄土背朝天。”
李建国愣住了。张瞎子的话像开春的犁,在他心里划出条新垄沟。他突然想起红英撒骨灰时说的“爹的魂儿在地里”,想起赵老四平坟时哭着说“祖坟没了,根就断了”。或许老理儿不是非得土葬,而是让逝者的魂儿有个安生的地方,不管是水泥格子还是麦田垄沟,只要心里记着,就断不了根。
“张叔,”他站起来,拍掉膝盖上的土,“咱去找王主任,就说咱村想试点‘生态安葬’,骨灰埋在自家地里,立个小碑,种上树或者庄稼。”张瞎子的眼睛亮起来,浑浊的眼球映着蓝天:“中!就像老栓头的麦田,魂儿跟着麦子长,秋里打了粮,就是给阎王爷的供奉。”
秋风起时,李建国在村委会开了场会。墙上的“殡葬改革宣传栏”旁边,新贴了张“生态安葬倡议书”。他看着台下的村民,看见红英抱着小芳,看见赵老四攥着旱烟袋,看见张瞎子把《葬书》放在膝盖上。当他说到“骨灰可以埋在责任田里,立碑不占耕地”时,会场突然安静,只有屋顶的吊扇吱呀作响。
“俺同意。”赵老四突然开口,“俺爹的坟平了,可他生前最爱侍弄菜园,要是把骨灰埋在菜地里,来年的茄子肯定结得稠。”张瞎子咳嗽着补了句:“得按老理儿看方位,坐北朝南,前面有水沟,后面有树……”会场里响起低低的笑声,像麦浪拂过田埂。
散会后,李建国走到村口,看见张瞎子正给几个年轻人讲二十四拜礼,小亮笨拙地磕头,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咚咚响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混着远处拖拉机的突突声,还有不知谁家飘来的烧纸味。他突然觉得,老理儿就像村口的老槐树,树干虽然皴裂,新枝却在年年冒芽,只要根还在地里,风怎么吹,都倒不了。
麦田里,爹的那垄麦子开始抽穗,穗尖上的绒毛在晚风中轻轻摇晃,像极了老人当年抚摸麦穗的手。李建国摸了摸口袋里的骨灰盒——那是他偷偷留的爹的指甲,准备埋在自家责任田的地头。等来年清明,他要在那里种棵苹果树,让爹的魂儿,跟着春天的花开,秋天的果熟,在这黄土地里,年年岁岁,生生不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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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阅读 / 33.5M / 2025-02-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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